结绿

粒糖有毒

应不负归期 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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应不负归期


一、

萧景琰视察葡萄园的时候,蔺晨已经不见了十天。或者少一两天,又或者多一两天。这不重要,他只当他离开了十天,凑合个整数就会自行回来。

毕竟他有诺在先,萧景琰虽不会真像他所说那般在金陵栽满玉兰树,也知道并没有必要上升到要闹这么大动静的层面。


但仍然担心。

萧景琰十分肯定自己只是担心惯了。他脾气虽直,从小却是过份思虑的性子,极易绊在某件事上跨不过。比如有段时间总是害怕记不全某套剑法,在更长时间里担心的是自己太过一时随性而牵连母亲,从这些细枝末节又延伸到后来更不易解脱,责任也更重些的忧心。虽然性质不一,但症状一致,接连的夜不能寐,也不需睡眠。他不敢肯定这是不是好事,毕竟如果总有噩梦发生,当然还不如醒着好。


仍是如此,现在仍是。

他本以为在对待跟蔺晨有关的事上情况会有稍许不同,但其实没有,蔺晨没有半夜装鬼托两个梦吓他,他只不过脸贴着冰凉的枕席睁着眼睛到天光。


陛下应当去散散心,已经数天不见胖鸽子却不敢深究其因的列将军说。


二、

天气不好,葡萄都遭了霜,原本淡青的表皮裹在脆薄的白色冰壳里,里面的果肉应该都冻住了,捏上去像抓了一把小小的文玩核桃,但光滑得多。风吹过的时候把叶子带得窸窣作响,冻葡萄轻轻摆动的声音叫人想起冕旒上挂的一瀑玉珠子。


萧景琰泄愤般扯了手边最近的一串,等真的拿在手上却又觉得太冰,捏着掐断的梗迟疑了会儿,还是忍不住送了一颗到嘴里。

带霜的水果入口,比想象中还要凉几分,不知道是冰凌还是冻硬的葡萄汁硌在牙齿上,冷到嘴都合不拢。他在吐出来或者干脆咬碎之间犹豫,脑袋发木的同时还听到咔地一声,有如什么东西断裂了。


萧景琰十分确定牙齿皆完好。

声音来自头顶,几株干枯的葡萄藤也随之掉落,砸在皇帝脚边上。坠着玉珠的华盖被掀开了一瞬,又立刻荫蔽起来。


“陛下躲在这儿。果然是以权谋私,连霜打的果子都要惦记。”


萧景琰含了满口冰故而无法辩驳,只猛抬头,对上日思夜念的一幅笑。


三、

蔺晨手上挽了个自己编的篮子,歪歪扭扭盛了一篮冻葡萄,萧景琰耐着性子看他蹲在地上一串一串码好,以便腾出空余好再放一些。来来回回弄了三四遍,还是没人说话,他只好不重不轻地抛了个问句过去。


说吧,怎么好端端的又来了,自己说过什么都不记得了?

惦记陛下的果子,还不行么?

以权谋私不是你说的?又成我的果子了?

陛下心系天下,探悉灾情,算不得假公济私的。

看来蔺先生也有说错话的时候。

是说错了。


四、

你摘那么多葡萄做什么?

酿酒啊。

都冻上了,真酿得成?


萧景琰睁大眼睛看着蔺晨拨开一串尚未冻实的果子,然后想了想又摘了下来。接着嘴里便被塞进了一颗。


“取结过五六次霜的方可,唔,这串不够冰,吃了算了。”


吃倒是能吃,但是又凉又酸,萧景琰的牙酸得打颤,一边嘶嘶抽着气一边故作平常地问他什么时候走。话至此处又有些后悔,转而胡乱探听酒店酿造方法,如何取汁,陈酿几载,保存事宜,期间还不忘以吃葡萄的动作掩饰语序上的失调。

连问了几声,蔺晨却只是格外仔细地摆弄他的篮子,好半晌才停了,又专心致志研究起萧景琰的脸,一双眼笑得别有深意。

然后他倾身凑过去,张了张嘴,似要吐出什么话来。

可千万别真是什么琅琊阁秘方。

萧景琰想。


五、

吻得昏天黑地的间隙里蔺晨连连抱怨酸得牙疼,却仍旧揪着不放手。萧景琰就埋在他胸口一个劲儿笑,到后来蔺晨只觉得那声音像是要哭出来,便丢了果篮把人拽得更近。谁知他当真只是笑得太狠,而蔺晨光顾着给他拍背,冷不防口中多了一颗葡萄。


他在提神醒脑的酸和冷中跳起来,噗噗吐着籽儿。

你大爷的。

哪儿就那么容易哭呢,都是当皇帝的人了。


六、

蔺晨往宫里一住,萧景琰的风铃就没了用处,因为他开始改走门,而非跳窗户。于是一串铜流苏被擦干净仔细收在床屉里,不至于平白挂在那扰人清梦。

直到上元节他们挂宫灯的时候,才发现风铃不见了,当时蔺晨突发其想要把它坠在一盏绘着鸽子的蟠螭灯上,于是萧景琰在床底下摸了半天,除了两手灰之外别无收获。


他皱着眉感叹打扫的宫人是该换一换了。


蔺晨却不甚在意,说那东西锃亮,许是让飞进来的乌鸦叼了。萧景琰比他迷信,让他这么一说觉得甚是不妥,结果十五那天晚上筵席上多喝了两杯,便晕乎乎地支开随侍自己换了衣裳出宫去。

溜出去买小玩意这种事,以前逢年过节也不是没干过。小时候王兄带他去看过灯展,后来是和林殊一起偷偷买了孔明灯回来在夜宴后放,顺便给母妃捎一盏花灯,金鱼的或是喜鹊的,摆在殿里一直燃到天明。

为了防火,宫里和府邸能彻夜点灯的日子每年也就那么几天,结果等他自己做了皇帝,就总是次次把蜡烛烧到见底,灭的一瞬间若是给他看见了心里也是欢喜的。


顺着记忆一路溜达到集市,一团灯火之中却寻不见卖风铃的摊位。其实别说是卖风铃的,围得水泄不通的街上连步都不怎么挪得动,萧景琰虽然敏捷,也架不住推推搡搡,正想着怎么快些挤出去,忽然被谁拉得一个趔趄。


七、

蔺公子今日穿了一身大红。眼看年都快过完了,衣裳还越换越喜庆。满街灯火在萧景琰眼里都失了色,可偏偏他就是要在口水仗上压倒对方。

“你这个颜色倒是不俗,混到灯笼中间差些认不出来。”

说罢也不给对方开口打趣的机会,捂了他嘴挟了人就要走。

走了两步手底下的嘴动了动,他便放开,改为抓胳膊,蔺晨也不着急说话,只在袍袖的掩护下反手拽住他。


萧景琰惊觉手上一凉,见蔺晨神色如常,忙低头看袖里,原是那个失踪的铜风铃,此刻好端端地就攥在自己手里。


——明明是负手尽知天下事的人,使的却是这么小孩子的路数。


他的心倏地变得柔软,风铃被换到外侧那只手上,叮当声响就这么飘散开来。


水泄不通的人群也不全是在看花灯。

闹市中央,最显眼那盏红纱灯下面,端坐着一个男子,全身上下除了偶尔掀起的衣摆,竟跟樽木雕似的纹丝不动。


他在那儿坐三天啦,听说是个书香门第的公子,如此情深委实难得。

何说?

听说是与心上人被迫分隔,约好每年元夕在此相会,如今对方食言他却不愿梦醒。

实在可惜。心上人怎会失约?

早前病逝了。


萧景琰面有难色地注视一会儿,终是拉了蔺晨离开,另一手把他的风铃攥得紧,大有怕被人夺去之态。


八、

我以为陛下会忍不住劝他。

若我认定了要至死方休,也不想有人来扫我的兴的。

没这个机会了,算命的说我命硬。

也对,只有你等我的份儿。


九、

心情沉重的化解法,自然是要回去好好吃一顿。

估计前些日子闹得太凶,膳房的锁通通换了一遍,防皇上如防贼。

他们只好在萧景琰的寝殿开火,熬药的盆钵里煨着红烧肉,糖色炒得不够,蔺晨就杂七杂八添了几把八角桂皮,其中可能还混进了不知名的药材,颜色倒是像模像样地好看。两个人就这么守着锅子咕嘟的声音,甚至舍不得说一句话。

过一会儿蔺晨想起来藏在偏殿的醪糟,又架上一只锅煮粉子蛋。剩下萧景琰自己守着红烧肉的时候,便抱着不会被发现的信心隔一会儿偷吃一两块,又翻出去年的葡萄酒,入口滋味直甜到一块儿去。一个不慎起锅之前肉就已经消下去小半,面上浮起一层油亮。

蔺晨看着,趁萧景琰低头研究案上新添的几方松烟墨,不动声色地把荷包蛋拨到自己碗里,再盛一碗粉子递给他。


“墨倒是奇巧,不过制法颇为奢靡繁杂,贡墨的人怕是不清楚陛下所好。”

“是小言侯正好得了,和着些别的年礼一起送过来的,不是特意命人所制。不怪他不爱这些,我回了一张玉琴,他倒是欢喜。”


在殿里搜刮一番,再找不到别的碗碟,于是蔺晨也凑过来举箸伸向锅里。萧景琰方才席上吃了元宵,有点吃不动他那一碗,连饮了好几杯甜酒,起身去研墨。

袖子扫过桌案的时候把酒皿带斜了,残酒溅到炉上,引出轻微的炸响。蔺晨笑着瞪他一眼,忙扶正了:“写什么?烧肉诔?”


他本是想就着新墨随手写几个字,回头却见蔺晨的面容在鸽子蟠螭灯的投影下泛着暖光,混着一屋子醪糟味泼酒香,连一贯的贫嘴都是软化的。


从头到脚也好得像个错觉,却完完整整都是实在的。

都是他的。


于是他落笔的时候写的是“死生契阔”,当下嫌俗套,抹了,写“皎日为期”,又觉得不吉利,把纸团皱丢进炭盆。

然后试墨似乎已经没什么意义了,他看到蔺晨站起来去关背后的窗户,由于下厨而沾了水的暗红衣袍下摆就垂在他脸侧。濡湿的触感叫他丝毫不想再去碰那些死的纸,顺着布料把人抓过来,烙一个同样湿润的亲吻在唇角,耳畔,眉头,哪里都好。


十、

他没有来得及这么做,因为蔺晨先一步抽走了他手里的笔。


十一、

因为关了窗的缘故,萧景琰半夜忽然想起来去挂那个风铃的时候,屋里果然一盏灯也没有灭,连烛火也不曾晃一下。把凳子归回原位的声音大了些,就听蔺晨模模糊糊唤了一声“景琰”。


他顿了顿,只为了想再贪恋一会儿这个称呼。第二声便掺了一些急切,几乎像真的慌了神,于是第三声被悄无声息地淹没在贴近的呼吸里。


景琰。

嗯。

你怪不怪我骗你?

你日日都骗我好几回,怎的突然想起来问这个。

我骗你说他能回来那次。


这个话题萧景琰自己都许久不曾纠缠过。刚要止住他,蔺晨却转开几寸,不依不饶地说下去。


要救他只有那个法子,我没劝过他,我知道他不肯。结果我做了一个破梦,梦到他让我给他找冰续草,我就慌了。

我看你应该是吃杂了,心慌,净梦些乱七八糟的。

是够糟,但还不乱。我的神志还算明白,便试图证明他不是梅长苏。

怎么证明?

我拿榛子酥试他,他吃了。

当真好法子。果不其然,先生确是吃积了食,不然也做不出这样的荒唐梦。


嘴上调侃着,浑身却越是发冷,他边笑边把手探上去贴在蔺晨颈窝,一方面是为取暖,更是为了打住这个话头。蔺晨被冰得咧嘴,忙攥了他的手,整个人却往被子深处缩去,声音隔着被褥和衾缎闷闷传来。


吃了榛子酥他的模样就变了。你知道变做谁?

我怎知道?


一阵寂静。


“如果换作我,陛下可会用十个人的命救我?”

“我不懂医术。”

“你尽可随口一说,会不会?”赌气似地硬是要逼出一个答复。


更漏迟缓地滴了十余声。

“你心里明知道。”


话甫出口萧景琰有些恼他,伸手要去拽人,而蔺晨却仿佛得了大赦一般,从衾下探出头来笑盈盈勾他脖子,一双眼映着帐幔透出来的烛光,好看得简直不像个无赖。


哎,你晚上吃荷包蛋没有?


寻常问话,一如千百个寻常的子时。

漏声再听不见的时候他们又沉入了睡乡。


十二、

第二年上元照例是哄了萧景琰出宫看花灯,照例是红烧肉粉子蛋,只不过蔺晨这一年钻研点心,于是又多了梅花糕青米团龙须酥等物,活生生要把大梁皇帝弄得与他身量相当的架势。

萧景琰一肚子糕点,半夜不得安生,只有浅眠;蔺晨是不想合眼,便撑在榻边默记他唤了几次自己的名字,结果越听越感心痒,忍不住用指腹摩挲他抖动的眼尾,最后终于把本就忽梦忽醒的人彻底弄新鲜了。


夜深人静,两个人谁也不想动,就这么在一室灯光中盯着对方看了一阵,每一寸注视都像是偷来的。

直到蔺晨把玩着萧景琰的一束发尾,突然想起一桩事,悻悻开口。


“你可记得去年在灯会等人的公子?我当时闲着无事叫人查过他那个相好的下落,其实那姑娘未曾去世,而是嫁了他人。”

萧景琰微怔,阖了眼叹息道:“你尽不必瞒我。其实我早隐隐觉出若不是对方失约,他也不至那样狠决。”

蔺晨把他那缕发丝在手里倒来倒去:“陛下向来是最守信的一个人,当时又说什么至死方休,我无非是怕你心里难受。”

“你这样我更难受。”

“总不能骗你太多次,任是谁也有耐性磨尽的一天,就先坦白这一回。”


此话蹊跷,萧景琰拂开散发,按了他肩头:“那你便老实交待,又要做什么要不得的事?”想了想,又问:“还是该走了,打算先斩后奏?”


说罢不等蔺晨答言,就掩了他的嘴,扯着被角懒懒背过身去。反正不管蔺阁主要做什么,也不是几句话就能拦住,他索性不想知晓透彻。

蔺晨只觉得好笑,待真要开口哄人的时候却难得竟不知如何说,只贴着他后颈小声道:“我这个人最守信。陛下且睡,睡着了我才走。”


萧景琰装模作样冷笑一声,回身与他额头相抵,悠悠道:“那都别睡了罢。”


十三、

醒时不过五更天,身侧的被榻还未凉透。

萧景琰自行更了衣,唤人进来束发,又问早晨蔺先生可有来过,答曰没有。他便不再言语,只低头瞧着案上笔墨。


待拾掇停当,想着该把殿上悬的蟠螭灯摘了,这一动不要紧,灯檐上飘了个纸条下来。

他撂下灯展开来看,纸是蔺晨惯用的赤亭纸,窄窄一条,已给烤得有些发烫,上面是一行他太过熟悉的,并不细瘦的颜体。


杏隐扁舟归去


萧景琰盯着六个字心里先是咯噔一颤,微缓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大概是个灯谜。


“速返”。


徐徐呼出结在胸腔的一口冷气,十指这才有了知觉,重新把灯拾起来,又把纸条对叠,塞进腰间鞶带。


窗外风铃簌簌作响。


十四、

步过玉阶上大殿的时候,萧景琰隐约觉得空中散着一股烟火味,跟蔺晨平日烧艾的气味颇为相像,从私心而言却并无什么相似之处。


——无论这是什么味道,确不应出现在朝堂之上。他蹙眉,却不禁把步速放慢些,直到朱漆回廊已经逼在眼前。


十五、

玉砌雕栏,烛火通透。

他的满朝文武在此等候。


他的鸽子在江湖远游。

而他的皇城要在朝露中苏醒。


这皇城不是困局,不是任何人的牢笼,只是他无可舍弃之责,由此便将心愉于侧与风云翻卷隔在短短数十阶的两端。既作此选,个中滋味都须得接受,欢喜的也藏在舌尖,酸涩的哽在喉中欲吐未吐,也暂且将它留下。


幸而他知道他尚有许多时间,正像他清楚地知道他一定会归来。如同那年初相识般摇扇吹开他的幕帐,如同每个循环的梦境里异常轻易地盗走他的心跳,如同暮色中晚归家的野鸽扑入他的双臂。


他缓步登上最后几级玉梯。

他没什么等不起的。



——完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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